第五十九章_野红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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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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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古城如果可以,其实应该放在罩子里远观,映照一种记忆,因为它大多经不起时间与外力的摧残。可青弋四点八级地震算不吱一声地天降,破坏力不强,但够晃荡下两大枚鹭高教学楼上稳如金钟挂了头十年的校训铜字,够颤掉白术堂上一块匾,够吓的人穿个奶罩裤衩就撒丫子奔下楼保命,够上热搜。

  傍晚震的,赶巧震在鹭高高三年级一模成绩公布的时候。各班主任谨遵年级大会要求,将所有高三学生的成绩制成校、市、省排名的横纵联合对比款Excel,直观,残忍,如临大限,掐着大腿硬着头皮得盯紧了看。好几百的人数做成张哈达似的长图,下翻,要么还没到要么过了,老班滚了头十下鼠标才滚到高三二的一截儿。

  续铭一列,赫然三个一,算个王炸,惊得班里一阵高呼,继而是热烈又由衷的鼓掌。

  “省第一,英语讲叫verygood,来,优秀的人值得掌声,允许你们再鼓五分钟。”老班推了下花镜,镜片上沾上了粉笔印,他撑着讲桌冲下面人笑:“当然咯,我希望优秀的人能在最后刺激到你们咬牙奋进最后一把的神经,其实以后工作也是这样,不服输,努力,追,别嫉妒。”

  续铭是难得被如潮的掌声和老班的高度赞誉弄尴尬了,硬装宠辱不惊人设,手腕蹭了下鼻尖,抿嘴咳一嗓,摆了个班长“谱儿”:“可以了,你们,保持课堂纪律。”

  应声一阵四下的哄笑。

  “教研院公布的,这次一模预测分数线啊,今年文科一本线基本与去年的505持平的,理科呢,应该要低于去年的五百预计在486左右,大小年,都知道吧?二本以上文科420预计,理科379,专A文科346,理科301。”老班敲敲黑板,敲出钟音般的脆响,“根据我给你这个线,来都抬头!看下自己总分,心里有个底。”

  不知是谁开的教室三叶扇,慢悠悠转出点儿凉风和嗡响,底下则都静默无言地注视着投影。

  教室里只剩了呼吸,电扇被怕冷的人关了,连翻动纸张和笔尖碰撞的动响也没有了。李鸢依然没在,彭小满右手边空荡荡的,只余着他的几本教辅和用惯的笔。彭小满在表格中寻找的视线也因此而微微的焦灼,类似害怕“直面结果”的怯懦。他不住的咬着嘴巴,顺着学号依次数,数到中游一行停住目光,抵住嘴巴静静地看。四周渐渐有了或懊或喜的低声私语。

  “专A,我算能提档,差不多蹭过艺术线吧。”游凯风压着嗓子说,转头敲敲彭小满的桌:“走河传差不多吧,你呢?”

  “凑合。”梧桐绒絮正飘得猛,彭小满最近稍有点鼻炎,角质又差,眼角连缀到两颊,正生着几块淡粉色的红斑。彭小满挠挠痒处,蹭了下鼻子:“二批过线,语英稳的,理综超常了,数学不提了。”

  “哎可以啊。”游凯风回头耸眉,瞄眼赵劲过了一批线不老少,还他妈苦大仇深活像谁多扣了他五十分儿的脸,说:“一模和高考差不多,二批提档高考基本没问题吧?”

  彭小满没说话,笑了下。

  “利大。”赵劲突然含含糊糊插了句:“提档至少超一本线八十到一百分。”

  游凯风眉一挑,听他开腔,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呢,想这龟孙子居然主动说话了,又他妈没听清,皱着五官追问:“什么什么?”

  赵劲特不给脸地再不置一词,低头推下眼镜,翻起了单词背背词。不知道他那话是说给自己,还是说给别人。

  彭小满倒是听清了,懈下两肩,托住下巴,用笔在本子上写了个小小的利字。

  “我们省预测分数的总人数是11039人,文科类四千理科类六千,理科按讲今年还是吃香的。文科我虽然管不着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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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综合整体报考数来看,我们鹭高高三一模参考人数六百七,一批上线率百分之三十六点七,二批上线率约在百分之八十。”老班翻动教案,看了眼,继续说:“整体情况非但比去年优秀,也要优秀于青八百花,像我们班这次超常发挥的就很多,比如周——”

  铛!

  一声脆响吓得人心抖,齐刷刷一阵哦豁,低头见本该墙上牢牢挂着的钟,摔地上四分五裂。

  他妈是个不祥之兆啊。

  陆清远后排挨得近,吓得最惨,正捂着胸口正打算来句“碎碎平安”缓释气氛,就觉着椅子腿儿一趔。全班都觉着不对,四目相接后看老班神容一怔,继而飞快地扯下花镜暴力地掷上讲桌,快步走向门外伸头,冲同样察觉出不对,匆忙出门探望的二班主任隔空喊了句:“是吧?!感觉晃了吧?!是地——”

  一句话没说完,桌椅齐鸣,书山水杯翻落,脚下微颤,铝合金玻璃窗唱起细密密的脆响。谁一声嘹亮的“地震卧槽了”脱口,宛如个信号枪鸣响,登时击破四面的沉默,整个教学楼乍然发起了汹涌的人声。

  “别慌都蹲下!蹲蹲蹲!抱头蹲桌子下面都快!”老班飞快收回身子猛拍黑板,拦着拔腿就想从六楼往一楼冲的两男一女,高喊:“六楼跑不赢!都先蹲下抱头!抱头抱头躲桌子底下!都别慌!”

  三年高中,地震火灾大小演习无数,可事儿真落到了眼跟前,谁都还是一个怕。

  噼里啪啦叮铃哐啷,惊疑的叫骂失措的惊呼,与砰砰砰的慌乱步伐交织成团。

  “蹲下没听见话么陆清远?!”老班拿着教案遮头,扶着讲桌维稳,冲着教室尾排喊劈了嗓子:“腿不好抱头蹲墙角!远离吊扇别给我站着找砸!!”

  苏起探身出桌下猛地抱住陆清远的腰肢往下用力一扽,陆清远没留神,就被瘦成张纸的她神乎其神地掀倒,屁股挨地,头磕上了桌角,没来得及呼痛一揉,就被连拖带拽掐着肉地用力塞进了底下:“你抱头啊!”

  缑钟齐个子略大,半个身子勉强进去剩余一侧肩颈在外,周以庆遮着发顶钻进,见他露着头又飞快地钻出来骂他:“你他妈用力钻不行么?!”晃得一歪,正要伸手把人护住,就反倒被对方一抱,紧紧按在怀中包住了头脸,被说:“你他妈别出来。”缑钟齐第一次爆粗骂人。

  赵劲算钻的快的,梆当一脑袋撞上桌肚横栏,嗯哼一声,一手抱头,一手紧攥着桌腿儿直抖。游凯风一身厚肉消了不少也还算壮,正卡的肚子不是肚子腿不是腿呢,听见旁边人动静比地震得还高频,所谓心软又无所谓是什么的,一巴掌拍上他背,而后用力捏他后劲,说:“抖个蛋啊!别怕。”

  教学楼外梆当一声惊响,彭小满桌子底下抱头闭眼,其实来不及想任何的谁谁,只能海上随波微漾似的,忍着,茫然。

  又隐隐约约,觉得能看见葛秀银带笑的脸。彭小满心里一痛。

  约摸十几二十秒,大地归寂,收了招儿。

  老班算是顶天立地死守讲台站着生抗住了震,觉着不晃了,赶忙一嗓子先镇住:“都先蹲着别动啊我看哪个站起来?!我出去看看。”

  各班老师堪比那冒头的地鼠,又似那碰头交易的黑手党,谨慎步出教室外,皱眉叉腰一番细细环顾,确定是真不震了,楼没塌墙没倒,不过是教学楼外立面上嵌的“明理笃学”里掉了一个“理”一个“笃”外,再无异常,才悠悠长长舒口浊气儿。唱山歌似的,三楼的呼六楼:“班里都没事吧?!”五楼的回二楼:“挂画掉了一个!人没事!赶紧教学生排队去操场吧!”四楼的提醒:“先别!容易乱!听着广播讲!”

  不怕死的学生冒头趴窗听动静,被老班回头一嗓子唬回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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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:“进去待着别凑热闹!”

  校广播响的挺及时,带着青北口音的男声,也不知道是副校长还是教务主任,两声短啸,在喇叭里总控:“请各班主任迅速到达班级清点人数反馈到群组!请各班同学迅速按早操队伍在走廊排好!请迅速按二三四楼东侧,五六楼西侧标准从两边楼梯下楼至操场集合!二三楼东侧五六楼西侧!注意脚下谨防踩踏!各班主任一定维持好本班纪律!”

  彭小满是被游凯风一记猴子捞月,从桌下拔出来。他被众人轻推着搡上了乌泱泱的走廊,排进男生队伍前排,听四周所谓劫后余生式的嗡嗡扰扰。他揉揉眼,这才像疏通了意识,看着教学楼间橙黄的暮色,拳眼朝内,捶了捶胸口。

  人挤满了鹭高操场,沐着夕阳,等传说中或有的余震。

  可震完了,其实就很难再找回刚才那一刹间的头脑发懵和心口滚热。公然无视校规掏手机报平安的报平安,刷微博看最新消息的看消息,人群角落里,拉上对象求安慰的求安慰,关系好的头攒头哈牛逼的哈牛逼,讷讷立着等学校安排的等安排。柔柔的暮色,一个插曲,打断了可怕的成绩公布,竟像个好事儿似的,过后只剩些无关痛痒的说笑。

  “我靠她老人家咔就给我按倒了!擒拿手么那是?”陆清远伤腿依旧不敢持续吃力,只能倚着篮球架,比划了个动作,“就跟警察抓小偷一样按着我喊,抱头!”陆清远没说完就笑不停,顶了下鼻尖:“比地震给我吓的还狠,我天,我还真不敢不抱。”

  “那你以后,就叫她神奇女侠。”周以庆紧紧拉着缑钟齐的手,举高,冲一帮人嘚瑟:“呐这位,也是偶像剧级别的,哇一下就把我头抱住说你他妈别出来,苏不苏?”

  一阵啧啧。缑钟齐侧头推下眼镜,臊得够呛。

  “哎,苏起,那什么。”陆清远手背有意无意触了触苏起的短发,抿了下嘴,顿半晌,说:“你也算英雄了把吧?我们以后就是一比一了,扯平,所以就.......”陆清远做了个踢腿的动作,又把手垫在脑后,笑笑:“别记着那事儿了,都快毕业了,啊?”

  记不记,嘴说了其实不算。

  苏起顶了下刚才没来得及摘的眼睛,椭圆的形状把她五官映得异常清隽,霞光也衬得人柔润,不再那么单薄得起棱一般。苏起慢吞吞地抬头,朝他笑了一下,点头:“好。”

  游凯风一屁股坐上操场,问众人:“有没有那些年的那个feel?嗯?就是那段,台北地震,柯景腾满大街找信号然后打电话给沈佳宜那里?”清了个嗓子,专业技能,一口惟妙惟肖的台北腔:“吓死我了,我刚听说震央在台北诶,整个旅馆都垮下来!总之你没事就好。”

  续铭大概是考得好心情不赖,环臂站着,也港台腔,接上台词:“谢谢。”

  游凯风笑,满眼深情:“你没事就好。”

  “我很感动。”端着张脸说黏糊糊的词,也算续铭独创技能。

  “你感动个头啦!你可是我喜欢n年的女生诶!要是你不见了,我找谁回忆我们的故事啊。”

  “你还说呢,你这两年都没打给我。”

  “嘶——太六了。”游凯风挺服的,挠眉心:“我也就看了五遍那些年,班长你几遍?”

  续铭竖了根食指:“一遍。”

  人和人的差距啊。一帮人目瞪口呆,继而不合时宜地抱着肚子笑得人仰马翻。

  彭小满没拿手机下楼,借了游凯风的,先给奶奶电话确定双方安全,想着他爸在上课就发了短信报平安,继而是打给李鸢,两次都是正在通话中,到第三次才通,没说一个字,听话筒那头呼呼一阵响,劈面问:“你没事儿吧?都没事吧?彭小满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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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?我打他电话都没接他跟你一块呢吧?”

  彭小满蹲地上揪着绿草皮,揪了满手脏兮兮的绿渣子,就故意没说话。

  那人神乎其神的识人技巧,大概是能透过呼吸频率分辨对象是谁,顿了会儿,问:“彭小满?”

  彭小满才笑嘻嘻应:“哎。”

  话筒那头,一声短叹,像心落回了肚子里:”吓死了。”

  “我奶说筑家塘倒了俩违建的棚。”彭小满问他:“你材料寄过去了?回校么还?”

  “早该倒了那棚子。快到桥了,这会儿满大街是穿着裤衩背心睡衣睡裤的人,等等家长大概就都一窝蜂挤去校门口接孩子了。”李鸢在电话里漫不经心说:“学校等等就放人了吧?我在校门口等你,你要不要跟我来个跨越生死的拥抱?”

  “是,本来是生,抱完就是个死。”彭小满鄙夷,完了笑:“嗯,门口候着。”

  挂了电话,很神奇,一切不安,归故平缓。

  鹭高确定了无一学生受伤便当即免了当晚自习,校内人潮涌向校外人潮,家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——就是他妈震死我也要在我孩子边上护着。彭小满抱个书包被挤得够呛,晚桥上“春运盛况”比12路有过之而无不及,李鸢推着车立在桥尾,好比月台上望眼欲穿,等儿子下火车的老父亲。眼见彭小满人群里冒头,李鸢踢开脚撑上车。

  彭小满跨上车座一拍他屁股:“驾。”

  梧桐絮混柳絮,漫天轻舞,好比老天爷撒娇,摔散了朵白蓬蓬的流云。李鸢撤下龙头上的塑料袋递给后面人:“拿着药,挡我按闸。”

  “我的药?”彭小满两手接,“你的药?”

  “是你的药。啧,什么鬼。氯雷他定,你应该能吃。”李鸢拐弯避助力车,“里头还有一次性口罩。我就奇了怪了,过敏你就不知道拿口罩挡挡么?硬肛的我也是头回见。”

  “我那是忘了。”彭小满塞药进口袋,紧抱他腰,脸用力贴他背,感慨:“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招我喜欢啊?”

  李鸢笑出声鼻息,迎风蹬动踏板,提醒他:“前面人多。”

  “马上就放手,三秒钟。”

  “三、二、一。”李鸢友情倒计时。

  彭小满第一次知道,这世界有个动作,能比冬天起床做起来还艰难。

  “今天震的时候我想到我妈了,真的,谁都没想到我就想到她了。”彭小满戴上口罩,隔了层,声音闷闷的,“可怕。”

  “说明,你很爱她。”

  “废话啊,我妈诶!但我还爱很多人啊。”彭小满掰指头数:“我爸,我奶奶,我舅,我舅妈,我小外甥,巴拉巴拉巴拉,然后还有——”彭小满急刹,三秒过,云淡风轻:“然后没有。”

  李鸢汗都快下来了听他说没有,好险没炸。

  “好了开玩笑,别把肝儿气坏了。”彭小满捏下他腰,低声又低声:“然后还有你。”

  李鸢觉得自己这会儿能把车蹬上天去。

  “所以我就有一个特别神奇的想法,我就在想,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,其实都有人在爱我,根本没什么可怕的,就算.......那个字我就不说了。”彭小满提了提口罩,“也有我妈接我,告诉我该去哪儿报道,办什么证明,去哪儿领东西,再带我回她在那边住的地方。”

  李鸢想说话,发现说什么都怪,就默默骑。

  “但我还是惜命的,相信我。”

  李鸢背过手摸他头,飞快的骑过暗下的天色与人群,不给任何人看清他俩的机会。/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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